屈白昉脱了鞋,脱了袜,脱得一干二净躺上床。他摘掉屈白早嘴里咬着的毛巾,解开了他一年四季永远系到喉咙处的领扣。
“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具本该一模一样的身体。
屈白昉看向瑟缩在床脚的药婆,“我是屈白早。我才是屈白早。”
缠足事件因屈白昉的不安常理出牌中道崩卒。
屈夫人把短发的屈白昉赶走,又哭着抱住长发的屈白早,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小姐足足三月没出门,借口是挺充分,养伤嘛。可渐渐,就在大家以为屈夫人不过是一时糊涂,中了敌人的激将法,想明白后还是那个沉着冷静、坚韧勇敢的好母亲,屈白昉察觉出了端倪。
屈白早的脖子戴上了摘不下来的丝巾——裁缝说是时尚新流行;屈白早一天只吃一顿饭——郎中说夏季清淡少食最养生;屈白早不再让老师上门来,不再出现在西园外——
屈夫人说,“十二三岁的姑娘,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心都养野了,外面乱得很,洋人打进来,在家绣绣花,不比什么强。”
屈白早说,“听说孙姨娘最近不摸牌,天天在西园外面转。”
一日,屈白昉下学早,回来后径直往西园走。屈白早不上学了,他便每天花上一小时,把学到的知识教给弟弟,别说,这一阵子下来,连最苛刻的先生都夸他进步大。
他是在夹道儿上碰见的孙姨娘。这女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双眼,像乱葬岗里吃惯死人肉的野狗,眼白的颜色乳黄油脂似的浑浊,瞳仁极小——这点和狗倒不像,像精光红眼、蛰伏暗中的蛇。
她手里把玩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见他走过,不躲不闪,迎面而来。
“读书郎回来啦?你瞧,这珠子美不美,能值几多钱?”
她嘻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少爷,别那样看奴,都是太太赏的,奴不过给大小姐送些女人用的物件,毕竟姨娘也是半个娘呢!”
屈白昉冷眼目送她一扭三转、得意洋洋的背影离开,拔腿就往屋里跑。他没找母亲,没找屈白早,寻了嬷嬷问,“姓孙的拿了什么来?”
嬷嬷正领了屈夫人的吩咐把孙姨娘带来的东西烧掉,她以为太太嫌脏、晦气,倒也没多想,只是实在不好说给小子爷们儿听。
见嬷嬷扭扭捏捏,嘴巴子像抹了浆糊张不开,屈白昉更以为是什么脏心烂肺的腌臜物,扭头就要找人算账,急忙被拦下,
“哥儿,昉官儿,我的大少爷,您可别惹事,要我说,她也算有心示好了。只是小姐还没到年纪,且用不上。”
屈白昉越听越糊涂,拽着嬷嬷一定要她说清,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值得了一颗龙王珍珠。
嬷嬷被他闹没烦了,见左右无人,飞快在他耳边甩下三个字,然后做贼似的跑走了。
屈白昉不懂什么是月事带。他不能问西园里的人,也不能去问屈白早。母亲对弟弟的保护日益病态,屈白早只是听下人提过一嘴,说孙姨娘又上门来,结果说话的人第二天就收拾了铺盖滚蛋。屈白早被关在金雕玉筑的笼子里,为了安抚母亲脆弱的心,干脆连门都不出了。
不能问家里的人,那就去问外面的人。问不认识的人,问不会告密的人。
他往裤兜里塞了一卷钱,这天下学后,一直等校园里的人都走完了,天黑了,他才慢吞吞提了根棍子,往学校对面的鸡肠巷子里走。
一路上很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眼睛都在观察他,或许看的也不是他,是他的校服,书包,锃亮的皮鞋,板正的头发,白净富贵的脸。
屈白昉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藏污纳垢已不能形容,他鞋底的泥都比这里的墙要干净。不过他是不怕的,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就算现下照头劈来一只剁过猪羊狗肉的巨斧,都好过窗明几净的大宅里暗箭难防。
他绕过几道圈,走岔了几次路,来来回回拖着棍子在黄土地上扬灰,有人看不下去,喊道,“贵少爷,您老找谁哇?”
“卫六。”
“哦,那您反了道儿,走到头向北再向西,这时辰他且办完事,玩儿呢。”
“他办的什么事?”
“给周二爷收爪子钱哇,您不晓得噢?”
屈白昉确实不晓得什么爪子钱,他点头道谢,却把那人吓一跳,“贵少爷,您煞我命呢!”
屈白昉又走了两刻钟,终于在一家腥乎乎的羊肉店门口找到了要找的人。
卫六背向他,细溜溜的身板穿进一件跑棉的大黑袄,剃平头,嗑瓜子,站着看一群半大小孩打竹签牌。小孩起了口角,像两只脏兮兮的芝麻丸子抱在地上滚,你打我,我骂你,眼泪鼻涕和着泥,卫六乐得笑哈哈,缺德冒烟地打起拍子助兴。
许是屈白昉太格格不入,终于有围观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裤子,怯生生指向身后。
卫六扭头,看清来人,媚长的丹凤眼一眯,“我见过你。”目光落在他手上碗口粗的棍子上,笑了,
“找我?”
屈白昉把棍一扔,点头。
卫六伸手进兜摸了摸,摸出一把蚕豆,往地上一洒,“玩去吧。”那群闹得风生水起的孩子呼啦啦涌上来,眨眼又跑没影。
“你请客,我吃肉。”
他歪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眼睛弯成细钩月,看上去。。。。。。煞气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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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白早十四岁这年,孙姨娘失踪了。
屈老爷在外野了整整八天,回家拿钱时才得知这个消息。他从屈夫人手里接过一盒银元,烂黄的牙呸地吐道,
“臭婊子,骚烂货,肯定是卷了老子的钱和野男人跑了。她要滚就滚,滚去死!谁都不许找!敢回来一步,看老子不打她的狗脑子来炖汤喝!”
指天喊地骂过一通,他还不忘掂掂钱匣子的重量,开盖一数,发现比上次少了三枚,刚想跳脚大骂,手还没扬起,视线里先闯进个人影。
屈白昉高高的个子往他面前一戳——真高啊!这小子今年才多大,就应了他当年说过的话,不仅随了他,还青出于蓝,是个当丘八的好料子。屈老爷愤愤抽了抽鼻子,像匹掉了嚼头垂头丧气的老马,呼哧呼哧,踢踏着半旧的掌钉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