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来那位少爷的长相——绝对认不错了,甭说龙凤胎,就是一枝双生的根儿,对着雕都雕不出这么像的两张脸。
偏偏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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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七八九,摘花折柳编篾篓;小姑娘,十一二,垂髫并髻戴金钗。。。。。。”
屈白早十二岁这年,屈老爷终于把抽喝嫖赌打老婆这五毒的最后一毒坐实了。
孙姨娘是他结识的新姘头,此人身兼数职,是烟馆里娼妓,赌桌上的神婆,出手就把这位老闲人套牢,像上了嚼头的马,让往哪儿走往哪儿走。
这不,锣鼓齐鸣地驮着自己进了屈家大宅。
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屈夫人看来,主宅里越热闹,她在西园里才越能躲清净。
可坏就坏在第二天的早饭桌上。
孙姨娘的筷子没捉稳,她弯腰搂起,照地一瞄,不知看见什么,坐直身后,瘆红的指甲在白惨惨的脖子上若有若无地滑动,两只黏糊糊的眼珠子不住地在一对兄妹身上拔丝打转。
没等屈夫人开口,她先一步抢白,声音尖尖细细哑哑,活似拉崩了的破弦。
“小姐生得怪标挺,今年几多年纪?”
她说话用词很不讲究,架不住屈老爷被伺候美了,难得有个笑脸,
“他两个都随了我,骨头长,身板儿直溜。”
屈夫人自小裹足,站在屈老爷身旁踮着小脚还不及肩膀高,孙姨娘上桌前是见过的,屈白早被她护在身后寸步不离,顶着一张嫩生生的脸,足足比亲娘窜出一个头来。
孙姨娘的眼睛盯住那“姑娘”胸前别着的一枚龙王珠,有那样大、那样润、那样亮的珍珠,谁还会在意她细骨堪折的秀颈?
很快,她也移开视线,喉咙里发出“嗬嗬”笑声,接过了屈老爷的话头,
“是喽,女子脚大好,脚大定天下,我瞧小姐有出息,能和少爷一般高。”
屈老爷自我标榜为新式人物,尤其痛恨家里给订的这门亲,新婚洞房那夜,他一进门,看见那双碱水粽子似的小脚,刚下肚的黄汤立刻吐了个稀里哗啦。然而可笑的是什么?他穿西装,上西式学堂,住三层洋房;他厌恶包办婚姻,看不上妻子裹脚穿旗袍,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封建糟粕。可他喜欢的一切——抽烟膏,推牌九,算命数,纳小妾,哪一个不是毒瘤?哪一个不是余孽?屈夫人早就看清他,她的裹脚布是裹住了脚,屈老爷的裹脚布,是裹住了他的命。
果然,他听了这话当即沉下脸,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指着妻子大骂,
“你生得好货!一个姑娘家,长得像个男人,那是好事?以后谁娶她过门?一双大脚,哪个男人敢要!丧门星!赔钱货!”
屈老爷被气得不轻,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见影,倒像是忘了家中还有新娶的妾。
孙姨娘也不急,左右她是屁股坐稳不缺名分,每日在屋里吞云吐雾,要么招一帮旧识上门,麻将骰子一玩就是一夜。
主宅莺声笑语,灯火通明。西园人人自危,愁云惨淡。
那日的风波在外人眼中就是蜻蜓点水,根本不算事——家里闹翻天的次数太多,女主人好几次快被打死了,这还没动手呢,屈夫人得高兴得烧香吧!
出人意料。
屈夫人一回到屋,立刻瘫软在地,屈白早要去扶,被她重重一巴掌甩开,奶娘嬷嬷急忙上前,
“是小姐呀,太太!”
屈夫人猛地扬起头,从来死水般的眼里沸浪滔天,浓黑的瞳仁恨得要流血,她一把拽过嬷嬷的衣领,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外吐,
“什、么、小、姐!去,去!”她发了疯似的甩着头,不敢吼,不敢喊,拼了命地把人往外推,“去!去买。。。。。。去买。。。。。。”
嬷嬷吓得不轻,“买什么?买什么哇小姐?”
“布,买布!”
“家中有的呀。。。。。。”
屈太太松开手,捂脸狠狠哭了两嗓,哭过后,她熄了火,擦干泪,兀自盘坐在地,谁来也劝不离。她愣愣盯住角落里站着的那双脚,屈白早的脚,藏在薄底缎面的绣花鞋里。
半晌,开口道,“去买布,然后叫杜婆来,给大小姐裹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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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白早的脚到底没裹成。一是年龄大了,骨头硬,折腾了半天这才折了俩小脚趾,背骨要是强行掰断以后怕连路都走不了;二,在于屈白昉。
屈白昉听嬷嬷说起这件事,屈夫人把门从里锁死了,谁敲都不准开,嬷嬷担心得直抹泪,闻到门缝里飘出来浓烈的烧艾味,捶胸顿足嚎啕,
“这闹得什么孽债!好好的孩子,心疼她母亲,连叫都不叫一声。”
骨头掰断疼不疼?有句话叫打断骨头连着筋,屈白昉看向那扇紧闭的门,他和屈白早流着一样的血,同一根脐带绕过他们的颈,尚不知何为天地君亲师的兄弟两人来到世上第一个念头就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哪怕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因先来后到而彻底调换。
屈白早把顺理成章的人生让给了他,遮遮掩掩留在了门的另一边。
屈白昉的脚掌钻心地疼,可他还是忍痛走了过去,一遍又一遍,毫不放弃地敲着门,直到屈夫人尸白的脸出现在一丝门缝后,
“做什么?”
屈白昉径直挤了进去,直直走到床边,床上是满头冷汗,疼到浑身抽搐神智不清的弟弟。
“你来做什么!”屈夫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