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杰不得不回到码头,从长计议,他无处可去,因为大明水师放出了巡检船,对江面进行巡视,防止任何人从水路逃脱。
「浙江的高门大户对陛下心里有怨气,这麽多年了,新政的风,始终吹不到浙江来。」夏安杰絮絮叨叨的诉说着浙江高门大户内心的怨气,朝廷对浙江是不管不顾,因为当年朱纨自杀明志,都知道朱纨是乾乾净净的,也知道是谁逼死的朱纨。
这个疙瘩导致很多新政没有在浙江推行,别看这些个势要豪右们整天说新政的不是,但新政究竟是好是坏,他们还是心里有数的。
比如大明富裕的地方,都有会同馆驿的承兑汇兑,就是把银子交给会同馆驿,会获得一张票证,到另外一个地方就可以支取进行贸易往来,押着大量白银在路上非常非常危险,而有了会同馆驿的票证,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很多草莽其实不识字,所以只需要准备散碎的银子,就能把他们打掉,别的地方,甚至连嘉峪关都有会同馆驿专门承办承兑汇兑,可唯独浙江没有。」夏安杰攥着拳头,多少有点无奈。
承兑汇兑业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浙江的商贾都得跑到南衙丶松江府去办这些事儿。
陈末没好气的说道:「你这都是颠倒因果,浙江为什麽没有会同馆驿?是陛下不设吗?一个请命的人都没有,谁知道你们浙江这帮地头蛇什麽想法,人王家屏为了在广州设立会同馆驿,甚至跑到王崇古门前磕头。」
「你们不说,朝廷怎麽知道?」
「浙江没有造船厂,朝廷又没有不准你们自建,完全可以自己建造船厂造船,怎麽就是朝廷挡了你们的财之路?胡说八道。」陈末一直在奋笔疾书,这些个江南的高门大户牢骚一大堆,唯独没想过自己的原因。
「都是陛下的臣民,怎麽就松江府吃得多,双屿吃得少?那松江府这麽多年,至少拿了三千万银子的开海投资,浙江呢?零!一厘银没有,那松江府新港,一个港十二个码头,每个码头近百个泊位,而双屿呢,同样是市舶司,就七十二个泊位,朝廷愣是一个都不给建。」夏安杰知道自己必死了,说话也大胆了起来。
陈末翻动着口供,听闻夏安杰如此说,立刻呛声说道:「你们可以自筹啊,自己掏银子出来,皇帝还能不准?松江府那些个泊位,也不都是朝廷建的,至少有三个码头,三百多个泊位,都是孙克弘带着松江远洋商行捐的,人家孙克弘能捐,你们不能捐是吧。」
「现在想起自己是陛下的臣民了?放火的时候,怎麽想不起来?」
南衙那巍峨的城墙,也不都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建的,也有商贾纳捐筹建,松江府新港的繁荣,那是朝廷给了政策,当地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丶穷民苦力,共同努力的结果,到了夏安杰嘴里,宁波双屿市舶司在和松江市舶司竞争失败,就成了皇帝偏心。
皇帝为何偏心,为何心里拧着个疙瘩,却避而不谈。
「还有这个海事学堂,张口闭口就是朝廷给的少了,松江海事学堂,那就不是远洋商行捐的了,是孙克弘自己捐的,这十多年捐了一百多万银,浙江高门大户怎麽不肯捐?松江府守着长江,通衢九省,赢不了正常,可输的这麽难看,都推到朝廷头上?」陈末眉头紧蹙,他无法理解这些高门大户的想法。
竞争失败,代表着松江远洋商行的所有海商会赚的更多,看别人赚钱,比自己亏钱还难受。
夏安杰面色涨红一拍桌子,大声的说道:「你还不知道朝廷里那些狗官是什麽做派?能不做就不做,因为不做不错,朝廷让干还要小心谨慎,生怕适得其反!朝廷不吐不咽不明确支持,我们就是举着银子冲进衙门里,要建港口丶海事学堂丶铁冶所丶织造局,你猜这些狗官为了自己的官帽子,会答应吗?」
「不会!」
「这倒是。」陈末点头认可。
大明官僚的做派就是这样,做得多就要担责任,大明官场上,很多做事的人,都要去猜猜猜,顶头上司不会轻易去表态,含糊不清,让下面去猜,出了事儿,下面的人担责任,布明确指令的官员寥寥无几。
「双屿市舶司的海寇,大明水师都不清理!」夏安杰攥着拳头用力的说道:「好多家的船,都被这些海寇拦路抢劫劫掠过!」
「管的多了嫌管的多,什麽都不管,又嫌朝廷差别对待了,前浙江巡抚吴善言根本没有奏闻过,你让朝廷怎麽管?吴善言不说,你们没长嘴?平日里能耐那麽大,找自己亲朋故旧上奏,朝廷能不管?还是不敢让朝廷管罢了。」陈末直接被气笑了。
倒果为因,倒打一耙。
吴善言最后落得个斩示众的下场,直接原因是他削减浙江九营的粮饷,而吴善言之所以要为难军兵,不是没钱,是钱太多了花不出去,是浙江九营出巡修的堤坝太好了,还带着秤,让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怨声载道。
可在这势要豪右眼里,这都是朝廷的错,皇帝的错,没这种道理,说难听点,吴善言不得不和地方高门大户同流合污,不就是因为朱纨的前车之鉴?
陈末现,这些势要豪右的逻辑就是:好处都要自己占了才肯满意。
熟读公私论的陈末觉得这种想法不对,大明是一个整体,好处一个阶级全都占了去,那剩下的人吃什么喝什麽?吃不到喝不到不就开始造反了吗?多少向下分配一些,浙江的局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这种全吃全拿的想法闹出来的。
「今天审讯就到这里了。」陈末将卷宗整理妥当,结束了今天的审讯,陈末把卷宗交给缇帅后,带着人又出门执行皇命去了。
仁和县田亩五十顷以上的乡贤丶遮奢户都要一体拿问,抄没家产,不会因为夏安杰被捕而停下,这是皇帝的雷霆之怒。
「谢迁在嘉靖六年回朝安定朝局,谢迁逝世之后世宗皇帝给谥号文正,嘉靖二十六年,谢迁后人被所谓的倭寇红毛番给杀了个灭门,世宗皇帝大怒,派了朱纨到浙江彻查,最后朱纨也自杀了,他们说朕心里对浙江有偏见,心里拧着疙瘩。」朱翊钧看完了卷宗,看着冯保说道:「你说朕心里不该拧这个疙瘩?」
「该。」冯保十分明确的说道,谢迁在嘉靖六年给世宗皇帝平事儿,谢迁死后满门被灭,皇帝派的封疆大吏都查不明白,最后也死了,皇帝对浙江有忌惮之心,没有忌惮之心才是怪事。
「他们埋怨朕对浙江有偏见,朕的确有偏见,朕除了有偏见,还有点不知道拿浙江如何是好,管得宽不行,不管也不行,哎。」朱翊钧将卷宗收到了一边,摊了摊手说道:「所以现在朕来了,还只能下毒手,因为不彻底梳理一遍,浙江好不了。」
这也是张居正赞同皇帝平叛的原因之一,不仅是皇帝,连朝廷的明公,也都不知道拿浙江如何,这可是腹心之地,可是多任浙抚在这个邪性的地方,接连出事,朝廷下令也是错,不下令也是错,最后只能拿出老办法来,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政治智慧了,多做就多错,少做就少错,不做就不错,最后闹到了离心离德这个地步。
「申时行那边遇到了一些阻力,不过很快就被京营给处置了。」冯保简单的汇报了下申时行那边的情况。
具体而言,杭州府内许多遮奢户都选择了抵抗,而后京营拉了火炮过来,家丁们一看见火炮,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让家丁跟山匪流寇打一打还好,跟京营这种精锐碰,那是以卵击石,巨大的力量悬殊之下,整个过程虽然有些意外,但还算平稳。
大明皇帝给仁和县画的标准是五十顷以上田亩,就是五千亩地,有五千亩地的乡贤缙绅,已经算是大户了,而整个浙江的标准是一百顷,也就是一万亩地以上,良田万亩,已经是势要豪右之家了。